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史铁生经典语录_名言_名句赏析_小马感悟网【4】

我希望我并没有低估了性爱的价值,相反,我看重这一天地之昂扬美丽的造化,便有愁苦,便有忧哀,也是生命鲜活的存在。
低估性爱,常是因为高估了性爱而有的后果。
将性腺作为爱的支撑,或视为等值,一旦“东风无力百花残”或“无边落术萧萧下”,则难免怨屋及乌,叹“人生苦短”及爱也无聊。
尚能饭否或尚能性否,都在其次,尚能爱否才是紧要,值得双手合十,谓日;善哉,善哉!我曾在另外的文章里猜想过性爱,原是上帝给人通向宏博之爱的一个暗示,一次启发,一种象征,就像给戏剧一台道具,给灵魂一具肉身,给爱愿一种语言……是呀,这许多器具都是何等精彩,精彩到让魔鬼也生妒意!但你若是忘记了上帝的期待,一味迷恋于器具,靡非斯特定会在一旁笑破肚皮。

性爱,实在是借助肉身而又要冲破肉身的一次险象环生的壮举。
你看那姿态,完全是相互融合的意味;你听那呼吸,那呼喊,完全是进入异地的紧张、惊讶,是心魂破身而出才有的自由啊!性爱的所谓高峰体验,正是心魂与心魂于不知所在之地——“太虚幻境”或“乌托之邦”——空前的相遇。
不过,正也在此时,魔鬼要与上帝赌一个结局也许他们就被那精彩的器具网罗而去,也许,他们由此而望见通向天国的“窄门”。

因此,我虽不是同性恋者,却能够理解同性恋。
爱恋,既是借助肉身而冲破肉身,性别就不是绝对的前提,既是心魂与心魂的相遇,则要紧的是他者。
他者即异在。
异性只是异在之一种,而且是比较习常的一种,比较地拘于肉身的一种,而灵魂的异在却要辽阔得多,比如异思和异趣,尤其是被传统或习常所歧视、所压迫着的异端,更是呼唤着爱去照耀和开垦的处女地。
在我想,一切爱恋与爱愿,都是因异而生的。
异是隔离,爱便是要冲破这隔离;异又是禁地,是诱惑,爱于是有着激情;异还可能是弃地,是险境,爱所以温柔并勇猛(我琢磨,性腺的分泌未必是爱的动因,没准儿倒是爱的一项后果或辅助)。
这隔离与诱惑若不单单由于性之异,凭什么爱恋只能在异性之间?
超越了性之异的爱恋,超越了肉身而在更为辽阔的异域团聚的心魂,为什么不同样是美丽而高贵的呢?

人与人之间是这样,群、族乃至国度之间也应该是这样——异,不是要强调隔离与敌视,而是在呼唤沟通与爱恋。
总是自己恋着自己,狭隘不说,其实多么猥琐。
党同伐异,群同、族同乃至国同伐异,我真是不懂为什么这不是猥琐而常常倒被视为骨气?
我们从小就知道要对别人怀有宽容和关爱,怎么长大了倒糊涂?
作为个人,谦虚和爱心是美德,怎么一遇群、族、国度就要以傲慢和警惕取而代之?
外交和国防自然是不可不要,就像家家门上都得有把锁,可是心里得明白这不是人类的荣耀,这是不得已而为之。
千万别把这不得已而为之看成美德,一说“我们”便意味着迁就和表彰,一提“他们”就已经受了伤害。

“第三者”怎么样?
“第三者”不也是不愿受肉身的束缚,而要在更宽阔的领域中实现爱愿吗?
可能是。
也可能不是。
比如诗人顾城的故事,开始时仿佛是,结果却不是。
“第三者”的故事各不相同,绝难一概而论。
“第三者”的故事通常是这样A和B的爱情已经枯萎,这时出现了C-比如说A和C,崭新的爱情之花怒放。
倘没有什么法律规定人一生只能爱一次,这当然就无可指责。
问题是,A和B的爱情已经枯萎这一判断由谁做出?
倘由C来做出,那就甭说了,其荒唐不言而喻;所以C于此刻最好闭嘴。
由B做出吗?
那也甭说,这等于没有故事。
当然是由A做出。
然而B不同意,说“A,你糊涂哇!”所以B不退出。
C也不退出,A既做出了前述判断,C就有理由不退出。
我曾以为其实是B糊涂,A既对你宣布了解散,你再以什么理由坚持也是糊涂。
可是,故事也可能这样发展由于B的坚持,A便有回心转意的迹象。
然而C现在有理由不闭嘴了,C也说“A,你糊涂哇!”于是C仍不退出。
如果诗人顾城最初的梦想能够在A、B、C间实现,那就会有一个非凡的故事了。
但由B和C都说“A,你糊涂哇”这件事看来,A可能真是糊涂——试图让水火相容,还不糊涂吗?
可是,糊涂是个理性概念,而爱情,都得盘算清楚了才发生吗?
我才明白,在这样的故事里,并没有客观的正确,绝不要去找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。
这不是理性的领域,但也不是全然放弃理性的领域,这是存在先于本质的证明;一切人的问题,都在这样的故事里浓缩起来,全面地向你提出。(小马感悟网整理)

我想,在这样的处境中,唯一要做并且可以做到的是诚实。
唯诚实,是灵魂的要求,否则不过是肉身之间的旅游,“江南”“塞北”而已,然而“小桥流水”和“大漠孤烟”都可能看腻,而灵魂依然昏迷未醒。
“第三者”的故事中,最可悲哀、最可指责也是最为荒唐的,就是欺骗——爱情,原是要相互敞开、融合,怎么现在倒陷入加倍的掩蔽和逃离了呢?
通常的情况是A和C骗着B。
不过这也可能是出于好意——何苦让B疯癫、跳楼或者割腕呢?
尤其B要是真的出了事,A和C都难免一生良心不安。
于是欺骗似乎有了正当的理由。
可是,被骗者的肉身平安了,他的灵魂呢,二位可曾想过吗?B至死都处在一个不是由自己选择而是由别人决定的位置上;所有人都笑着他的愚蠢,只他自己笑着自己的幸福。
然而,你要是人道的,你总不能就让他去跳楼吧?
你要是人道的,你也不能丢弃爱情一辈子守着一个随时可能跳楼的人吧?
是呀,甭说那么多好听的,倘这故事真实地发生在你身上,说吧,简单点儿,你怎么办?

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在这样的故事里我宁愿是B。
不要疯癫,也别跳楼,痛苦到什么程度大约由不得我,但我必须拎着我的痛苦走开。
不为别的,为的是不要让真变成假,不要逼着A和C不得不选择欺骗。
痛苦不是丑陋,结束也不是,唯要挟和诅咒可以点金成石,化珍宝为垃圾,使以往的美丽毁于一旦。
是呀,这是B的责任,也是一个珍视灵魂相遇的恋者的痛苦和信念。
“第三者”的故事,通常只把B看作受害者而免去了他的责任,免去了对他的灵魂提问。
第二个想法是在这样的故事里,柔弱很可能美于坚强,痛苦很可能美于达观。
爱情不是出于大脑的明智,而是出于灵魂的牵挂,不是肉身的捕捉或替换,而是灵魂的漫展和相遇。
因而一个犹豫的A是美的,一个困惑的B是美的,一个隐忍的C是美的;所以是美的,因为这里面有灵魂在彷徨,这彷徨看似比不上理智的决断,但这彷徨却通向着爱的辽阔,是爱的折磨,也是命运在为你敲开信仰之门。
而果敢与强悍的“自我”,多半还是被肉身圈定,为荷尔蒙所胁迫,是想象力的先天不足或灵魂的尚未觉悟。

爱情,从来与艺术相似,没有什么理性原则可以概括它、指引它。
爱情不像婚姻是现实的契约,爱情是站在现实的边缘向着神秘未知的呼唤与祈祷,它根本是一种理想或信仰。
有一句诗,我爱你,以我童年的信仰。
你说不清它是什么,所以它是非理性的,但你肯定知道它不是什么,所以它绝不是无理性。
对于现实,它常常是脆弱的——比如人们常问艺术

这玩意儿能顶饭吃?
——明智而强悍的现实很可能会泯灭它。
但就灵魂的期待而言,它强大并且坚韧,胜败之事从不属于它,它就像梵高的天空和原野,燃烧,盛开,动荡着古老的梦愿,所有的现实都因之显得谨小慎微,都将聆听它对生命的解释。
因而我在《向日葵》的后面常看见一个赴死的身形,又在《有松树的山坡》上听见亘古回荡的钟声。

那回荡的钟声便是灵魂百折不挠的脚步,它曾脱离某一肉身而去,又在那儿无数次降临人世,借无数肉身而万古传扬。
生命的消息,就这样永无消损,永无终期。
不管科学的发展——比如克隆、基因、纳米——将怎样改变世界的形象,改变道具和布景,甚至改变人的肉身,生命的消息就如这钟声,或这钟声之前荒野上的呼唤,或这呼唤之上的浪浪天风,绝不因某一肉身的枯朽而有些微减弱,或片刻停息。
这样看,就不见得是我们走过生命,而是生命走过我们;不见得是肉身承载着灵魂,而是灵魂订制了肉身。
就比如,不是音符连接成音乐,而是音乐要求音符的连接。
那是固有的天音,如同宇宙的呼吸,存在的浪动,或神的言说,它经过我们然后继续它的脚步,生命于是前赴后继永不息止。
为什么要为一个音符的度过而悲伤?
为什么要认为生命因此是虚幻的呢?
一切物都将枯朽,一切动都不停息,一切动都是流变,一切物再被创生。
所以,虚无的悲叹,寻根问底仍是由于肉身的圈定。
肉身蒙蔽了灵魂的眼睛,单是看见要回那无中去,却忘了你原是从那无中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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