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病隙碎笔句子赏析

 

◎ 那位法律专家反对“安乐死”的另一个理由是“人没有死的权利。”但是为什么呢?他未提供有力的说明。他除了说得有些蛮横,还说得有些含糊“死是自然而然的事。”但自然而然的事就一定正当吗?真若这样,要你法律专家干吗?

不过,这一回的问题好像真的不太简单。

人没有死的权利——第一,这话可以翻译成个人没有死的权利。比如“文革”中,一个终于受不住摧残与屈辱的人,要是自杀了,必落一个“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”的罪名;凭此罪名,你生前的一切就都被否定,你的亲朋好友就都可能受到株连。

这是什么意思?这是说你必须老老实实忍受屈辱,无权反抗,连以死抗争的权利都没有。当然,你已经自杀了说明你可以自杀,任何罪名对你都已毫无作用,但其实,那罪名是说给生者听的,是对一切生者的威吓,那是要取消所有人抗议邪恶势力的最后权利。还说“人没有死的权利”吗?一个人若连以死抗争的权利都被剥夺,可想而知,他还会有怎样的生的权利。

 

 

◎ 外在的“像”与“真”,或也是艺术追求之一种,但若作为艺术的最高鉴定,尴尬的局面在所难免。比如,倘若真就是好,任何黄色的描写就都无由贬斥,任何乌七八糟的东西都能叫艺术,作者只要说一句“这多么真实”,或者“我的生活真的是这样”,你说什么?他反过来还要说你“遮遮掩掩的你真是那样干吗?虚伪!”是呀,许你满台土语,就不许我通篇脏话?许你引车卖浆惟妙惟肖,就不许我鸾颠凤倒纤毫毕现?许你衣冠楚楚,倒不许我一丝不挂?你真还是我真?哎哎,确也如此——倘去实际中比真,你真比不过他。不过,若只求实际之真,艺术真也是多余。满街都是真,床上床下都是真,看去呗。可艺术何为?艺术是一切,这总说不通吧?那么,艺术之真不同于实际之真,应该是没有疑问的。

艺术是假吗?当然也不是。倒是满街的实际,可能有一半是假;床上床下的真,可能藏着假情假意,一丝不挂呢,就真的没有遮掩?而在这真假之间,心魂一旦感受到荒诞,感受到苦闷有如囚徒,便可能开辟另一种存在,寻觅另一种真了。这样的真,以及这样的开辟与寻觅本身,被称为艺术,应该是合适的。

 

 

◎ 人生而平等(不是平均)。生,乃人之首要的平等权利。因而,倘有穷到活不下去的人,必是法律或规则出了问题,是完善它的时候,而非废弃它的理由。

 

 

◎ 平均不是平等。平等是说人的权利,大家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。平均单讲收获,各位请在终点上排齐。平等,应该为能力低弱或起步艰难的人提供优越条件,但不保证所有的人一齐撞线。

平均却可能鼓励了贪懒之徒,反正最后大家都一样。平均其实是物质至上的,并不关涉精神;精神可怎么平均?比如自由和爱情,怎么平均?平均只可能是一个经济概念,均贫富。平等则指向人的一切权利。平等的信念必然呼唤法治,而平均的热情多半酝酿造反。这样的造反当然不会造出法治,只不过再次泄露“宝葫芦的秘密”——分田分地真忙。但这样忙过之后怎样了呢?我曾在陕北插队,那是个特殊的地方,解放得早,先后有过两次土改第一次均贫富之后不久,又出现了新贫农和新富农,于是又来了一次。这有点儿像孩子玩牌,矫情,一瞧要输就推倒重来。

这样的玩法不可再三,再三的结果是大家都变得懒惰、狡猾;突出的事例是,分到田的人先都把田里的树伐作自家的木材,以期重新发牌时不会吃亏。可后来发现这其实白搭,再洗牌时所有的地里都只剩着黄土了。

 

 

◎ 说艺术之真有可能成为伪善的借口,成为掩盖实际之真的骗术,这可信。但因此就将实际之真作为艺术的最高追求,却不能接受。

“艺术源于生活”,我曾以为是一句废话——工农兵学商,可有哪一行不是源于生活吗?后来我明白,这当然不是废话,这话意在消解对实际生活的怀疑。

有位大诗人说过,“诗是对生活的匡正”。他不知道“匡正”也是源于生活?料必他是看出了“源于生活”要么是废话,要么就会囿于实际,使心魂萎缩。

粉饰生活的行为,倒更会推崇实际,拒斥心魂。因为,心魂才是自由的起点和凭证,是对不自由的洞察与抗议,它当然对粉饰不利。所以要强调艺术的不能与实际同流。艺术,乃“于无声处”之“惊雷”,是实际之外的崭新发生。

 

 

◎ 别抱怨摆弄实际之真的所谓艺术总是捉襟见肘吧,那是必然。正因为实际走到了末路,艺术这才发生,若领着艺术再去膜拜实际,岂非鬼打墙?所以,艺术正如爱情,都是不能嫌累的事。心魂之域本无尽头,比如“诗意地柄居”可不是独享逍遥,而是永远地寻觅与投奔,并且总在黑夜中。

 

 

◎ “上山下乡”已经三十年,这件事也可以更镇静地想一想了对于那场运动,历史将记住什么?“老三届”们的已忆当然丰富,千般风流,万种惆怅,喜怒悲忧都是刻骨铭心。但是你去问吧,问一千个“老三届”,你就会听见一千种心情,你就会对“上山下乡”有一千种印象豪情与沮丧,责任与失落,苦难与磨炼,忠勇与迷茫,深切怀念与不堪回首,悔与不悔……但历史大概不会记得那么详细,历史只会记住那是一次在“我们”的旗帜下对个人选择的强制。再过三十年,再过一百年,历史越往前走越会删除很多细节,使本质凸现那是一次信仰的灾难。

并没有谁捆绑着我们去,但“我们”是一条更牢靠的绳子。

一声令下,便树立起忠与不忠的标识。我那时倒没有很多革命的准备,也还来不及忧虑前途,既然大家都去,便以为是一次壮大的旅游或者探险,有些兴奋。也有人确是满怀了革命豪情,并且果然大有作为。但这就像包办婚姻,包办婚姻有时也能成全好事,但这种方法之下不顺心的人就多。我记得临行时车站上有很多哭声,绝非“满怀豪情”可以概括。

 

 

◎ 所以要尊重艺术家的放浪不羁。那是自由在冲破束缚,是丰富的心魂在挣脱固定的肉身,是强调梦想才是真正的存在,而肉身不过是死亡使之更新以前需要不断克服和超越的牢笼。

因此有件事情饶有趣味男演员A饰男角色甲,女演员B饰女角色乙,在剧中有甲和乙做爱的情节,那么这时候,做爱的到底是谁?

简直说吧,你能要求A和B只是模仿而互相毫无性爱的欲望吗?这样的事,尤其是这样的事,恐怕单靠模仿是不成的,仅有形似必露出假来——三级片和艺术片的不同便是证明,前者最多算是两架逼真的模型,后者则牵连着主人公的浩瀚心魂和历史。

讲台前或餐桌上可以逢场作戏,此时并不一定要有真诚,唯符合某种公认的规矩就够。可戏剧中的(比如说)性爱,却是不能单靠肉身的,因为如前所说,人们所以需要戏剧,是需要一处自由的时空,需要一回心魂的酣畅表达,是要以艺术的真去反抗现实的假,以这剧场中的可能去解救现实中的不可能,以这舞台或银幕上的实现去探问那布满四周的不现实。这就是艺术不该模仿生活,而生活应该模仿艺术的理由吧。

 

 

◎ 我听到过一种劝人为善的教导,说是做人不要怕吃亏,吃亏未尝不是好事。可接下来的逻辑让人迷惑你今生吃多少亏,来世便得多少福,那个占了你便宜的人呢,来世便有多少苦。再往下听你不妨多让别人占些便宜去,不要以为这不划算,其实是别人用他的福换走了你的苦。好家伙!原是劝人不要怕吃亏,怎么最后倒赚走了别人的福去?

 

 

◎ 既不能平均到全面富裕,便只好把些不听话的削头去足都码码齐,即便是码成一致的贫穷也在所不惜。不听话的——真正的麻烦在这儿!平均必然要以强制为倚靠,强制会导致什么,历史已屡有证明。三十年前我在农村插队,村中就有几个脑筋“跑得快”的,只因想单干,就被推到台上去批斗。另几个不听话的,只为把自冢的细粮卖了,换成更经吃的玉米和高梁,便被一绳捆去,以“投机倒把罪”坐了班房。

 

 

◎ 爱情所以选中性作为表达,作为仪式,正是因为,性,以其极端的遮蔽状态和极端的敞开形式,符合了爱的要求。极端的遮蔽和极端的敞开,只要能表达这一点,不是性也可以,但恰恰是它,性于是走进爱的领地。没有什么比性更能体现这两种极端了,爱情所以看中它,正是要以心魂的敞开去敲碎心魂的遮蔽,爱情找到了它就像艺术家终于找到了一种形式,以期梦想可以清晰,可以确凿,可以不忘,尽管人生转眼即是百年。

但也正因为这样,性可以很方便地冒充爱情,正像满街假冒艺术的雕塑还少吗?如果仪式之后没有内容,如果敞开的只是肉体,肌肤相依而心魂依然森严壁垒,那最多不过还是“喜欢”和“控制不住”。(假冒的仪式越来越多,比如种种的宣誓,种种隆重的典礼和剪彩,比如荒诞可以成为时尚,真诚可以用作包装……)其实好色倒也是人情之常。红灯区如同公厕,利于卫生。

只是这样无可厚非下去似乎文不对题——在美妙的肉体唾手可得的年代,心灵的孤独怎样了?爱怎样了?以及,性又随之怎样了呢?

性冷漠据说在蔓延,越是性解放的地方,性越是失去着激情。是性不应该解放吗?不,总把性压迫在罪恶的阴影下是要出事的。但也不宜被解放到无根无据的地步,倘其像吐痰一样毫无弦外之音,爱凭什么偏要对它情有独钟,偏要向它注入奔涌不息的能量呢?

 

 

◎ 单说遏制人类的贪婪吧,乐观的理由就少,悲观的根据越来越多。森林消失,草原沙化,河流干涸,海洋污染,天上破着个大窟窿而且越来越大,但人类还在热火朝天地敲榨和掠夺。这差不多已经成了习惯,真能遏制吗?令人怀疑。比如我,下了好大决心,也只抗拒了羊绒衫的诱惑——据说那东西破坏植被,但更多的诱惑只在理论上抗拒。人类也真是发明了很多好玩意儿,空调、汽车、飞机、化肥、农药、电脑……丰富得超过有用的商品、新奇得等于屠杀的美味、舒适得近似残废的生活……人能齐心协力放弃这样的舒适吗?还是让人怀疑。就算有九十九个人愿意放弃,但剩下一个人坚持,舒适的魔力就要扩散,就会有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……个人出来继承和发扬。

常能读到一些“现代主义”或者“后现代主义”的精彩理论,赞叹之余一走神儿,看见生活自有其不要命的步伐。魔法一旦把人套住,大概就只有“一直往前走,不要朝两边看”了。

 

 

◎ 我们太看重了白昼,又太忽视着黑夜。生命,至少有一半是在黑夜中呀——夜深人静,心神仍在奔突和浪游。更因为,一个明确走在晴天朗照中的人,很可能正在心魂的黑暗与迷茫中挣扎,黑夜与白昼之比因而更其悬殊。

这迷茫与挣扎,不是源于生活?但更是“匡正”,或“匡正”的可能。这就得把那个“像”字颠来倒去鞭打几回!因为,这黑夜,这迷茫与挣扎,正是由于无可像者和不想再像什么。这是必要的折磨,否则尽是“酷肖子孙”,千年一日将是何等无聊?连白娘子都不忍仙界的寂寞,“千年等一回”来寻这人间的多彩与真情。

 

 

◎ 因此我大大地迷惑就算那极乐之地确凿,就算我们来生确实有望被天堂接纳,但那可是凭着“先天下之乐而乐”的心情就能够去的吗?倘天堂之门也是偏袒着争抢之下的强者,天堂与人间可还有什么两样?

好吧,退一步想,就算争抢着去的也就去了,但这漠然无爱的心情被带去天堂,天堂还会永远无忧吗?争抢的欲望,不会把那儿也搅得“群雄并起,天上大乱”?

所以我宁可还是相信,所谓天堂即是人的仰望,仰望使我们洗去污浊。所谓另一维时空,其实是指精神的一维,这一维并不与人间隔绝,而是与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重叠融会。

神秘的力量,毫无疑问是存在的。神秘,存在于冥冥之中。

这其实很好,恰为人间的梦想与完善铺筑起无限的前途。但是,这无限既由神秘所辖,便不容凡人染指。原因简单有限的凡人怎么可能通晓无限的神秘?神秘的商标一旦由凡人注册,就最值得大众担心——他掌握着神秘的权力啊,有什么疑问还敢跟他讨论?有什么不同意见还敢跟他较真儿?岂不又是“理解的执行,不理解的也要执行”了吗?

 

 

◎ 法律或规则既为人订,就别指望它一定没有问题。无法无天的地方已经很少,但穷到活不下去的却大有人在。比如有病没钱治的。

比如老,没人养的。比如,设若资本至尊无敌,那连本钱都凑不足的人可怎么起步?比如我,一定要跟刘易斯站在一条起跑线不等着做“冻死骨”才怪。

所以有了残奥会。残奥会什么意思?那是说爱愿高于规则,神命高于人订。换言之规则是要跟随爱愿的,人订是要仰仗神命的。

但残奥会也要有规则,其规则仍不担保结果,这再次表明神命并不宠爱平均,只关爱平等。残奥会的圣火并不由次神点燃,故其一样是始于平等,终丁平等。

电视上有个定期的智力比赛,这节目曾为残疾人开过一期专场,参赛者有肢残人,有聋哑人,有盲人,并无弱智者,可这一期的赛题不仅明显容易,而且有更多的求助于他人的机会,结果是全部参赛者都得了满分。我的感受是次神出面了。次神是人扮的,向爱之心虽在,却义糊涂到家,把平等听成了平均。

 

 

◎ 我想,哪种文化也不是“第一推动”,哪种宗教也都不是“绝对的开端”,它们都是后果,或闻天启而从神命,或视人性本善为其圭臬。“第一推动”或“绝对的开端”,只能是你与生俱来的、躲不开也逃不脱的面对。唯在此后(无论是对于个人,还是对于人类)才有了生命的艰难,精神的迷惘,才有了文化和信仰,理性和启示,或也才有了妄念与无明。倘不是从这根本的处境出发,只从寺庙或教堂开始,料必听到的只是人传。

这又让我想到了文学,想到了“写作的零度”。只从经济、政治出发则类似数典忘祖,只从某种传统出发则近乎原地踏步,文学的初衷原是在那永不息止的“推动”与“开端”中找到心魂的位置。所以,文学料必在文学之外,论文料必在论文之外,神命料必在理性之外,人的跟随料必在现实之外。

 

 

◎ 写过剧本的人知道,要让一出戏剧吸引人,必要有矛盾,有人物间的冲突。矛盾和冲突的前提,是人物的性格、境遇各异,乃至天壤之异。上帝深谙此理,所以“人间戏剧”精彩纷呈。

写剧本的时候明白,之后常常糊涂,常会说:

“我怎么这么倒霉!”其实谁也有“我怎么这么走运”的时候,只是这样的时候不嫌多,所以也忘得快。但是,若非“我怎么这么”和“我怎么那么”,我就是我了吗?我就是我。我是一种限制。比如我现在要去法国看“世界杯”,一般来说是坐飞机去,但那架飞机上天之后要是忽然不听话,发动机或起落架谋反,我也没办法再跳上另一架飞机了,一切只好看命运的安排,看那一幕戏剧中有没有飞机坠毁的情节,有的话,多么美妙的足球也只好由别人去看。

 

 

◎ 约伯的信心是真正的信心。约伯的信心前面没有福乐做引厉,有的倒是接连不断的苦难。不断的苦难曾使约伯的信心动摇,他质问上帝:

作为一个虔诚的信者,他为什么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难?

 

 

◎ 不过自卑,也许开始得还要早些。开始于你第一次走出家门的时候。开始于你第一次步人人群,分辨出了自己和别人的时候。

开始于你离开母亲的偏袒和保护,独自面对他者的时候。开始于这样的时候你的意识醒来了,看见自己被局限在一个小小的躯体中,而在自己之外世界是如此巨大,人群是如此庞杂,自己仿佛囚徒。

开始于这样的时候在这纷纭的人间,自己简直无足轻重,而这一切纷纭又都在你的欲望里,自己二字是如此不可逃脱,不能轻弃。开始于这样的时候你想走出这小小躯体的囚禁,走向别人,盼望着生命在那儿得到回应,心魂从那儿连接进无比巨大的存在,无限的时间因而不再是无限的冷漠……但是,别人也有这样的愿望吗?在墙壁的那边,在表情后面,在语言深处,别人,到底都是什么?对此你毫无把握。

但囚徒们并不见得都想越狱出监,囚徒中也会有告密者,轻蔑、猜疑和误解加固着牢笼的坚壁,你热烈的心愿前途未卜,而一旦这心愿陷落,生命将是多么孤苦无望,多么索然无味,荒诞不经。我能记起很多次这样的经历。

从幼年一直到现在,我有过很多次失望——可能我也让别人有过这类失望——很多次深刻的失望其实都可以叫作失恋,无论性别,因为在那之前的热盼正都是爱的情感等待着他人的到来,等待着另外的心魂,等待着自由的团聚。虽因年幼,这热盼曾经懵然不知何名,但当有一天,爱的消息传来,我立刻认出那就是它,毫无疑问一直都是它。

 

 

◎ 你要是悲哀于这世界上终有一天会没有了你,你要是恐惧于那无限的寂灭,你不妨想一想,这世界上曾经也没有你,你曾经就在那无限的寂灭之中。你所忧虑的那个没有了的你,只是一具偶然的肉身。所有的肉身都是偶然的肉身,所有的爹娘都是偶然的爹娘,是那亘古不灭的消息使生命成为可能,是人间必然的爱愿使爹娘相遇,使你诞生。

这肉身从无中来,为什么要怕它回到无中去?这肉身曾从无中来,为什么不能再从无中来?这肉身从无中来又回无中去,就是说它本无关大局。大局者何?你去看一出戏剧吧,道具、布景、演员都可以全套地更换,不变的是什么?是那台上的神魂飘荡,是那台上台下的心流交汇,是那幕前幕后的梦寐以求!人生亦是如此,毁坏的肉身让它回去,不灭的神魂永远流传,而这流传必将又使生命得其形态。

 

 

◎ 神,当然不是理性推导出来的,但却是理性看到了理性的无能才听见的启示。我不大相信理性走人绝地之前的神,那样的神多半是信徒期求优待——今生不可那就来世——所推举的偶像;优待哪有个完呢?弄来弄去便与贪官纵容自己的亲朋同流,结果是爱愿枯萎,人间唯多出几个乱收费的假庙。

理性走人绝地,有限的人智看见了无限的困阻,人才会变得谦恭,条条计策终见迷茫,人才在服从与祈祷中听见神命。但我还是不大相信这时就可以弃绝理性,因为那绝地之上等着人的除了倡导爱愿的神还有别样的神,比如还有道破人生苦短、号召及时行乐的神。价值相对主义可能会说诸神平等,怎么都行。但怎么都行不等于怎么都好,保护大熊猫不等于人也要做大熊猫。

或有人说大熊猫怎么了?人还不如大熊猫呢!那人也不如耗子吗?就算也不如,那圣雄甘地如不如希特勒呢?还是不如?那好,大家提防着你就是。所以还得提防着价值相对主义。

人居各地,习俗不一,人在人群,孤独无二,魂拘人身,根本的困境与救路都是一样的。受贿的神受不同的贿,指引爱愿的神却并不因时因地而有改变。

 

 

◎ 什么时候,你第一次感到了爱?或者是在什么样的时候,你感到了需要爱?

我常回想那是在什么时候?什么样的时候?

那大约要追溯到上小学的时候,有个女孩儿,与我同年,她长得漂亮吗?但是我的目光总被她吸引,只要她在,我的注意力就总是去围绕她。最初发现她是在一次“六一”儿童节的庆祝会上,她朗诵一首诗,关于一个穷苦的黑人孩子的诗……会场中先还有些喧闹,但忽然喧闹声沉落下去,只剩下她的声音在会场中飘荡,清纯、稚气,但却微微地哽咽,灯光全部聚向她时,我看见她的眼边有泪光……从那以后我总想去接近她,但又总是远远地看她并不敢走去近前,甚至跟她说话也有自惭形秽之感,甚至连她的住处也让我想象迭出觉得神圣不可及。这是爱吗,爱的萌动?但这与性有多少关系呢?那女孩儿,现在想来真的不能算漂亮,身上一点女人的迹象也还没有。是什么触动了我呢?

 

 

◎ 不知自何时起,中国人做事开始提倡“别那么累”,于是一切都趋于简陋。比如“文革”中的简易楼,简易到没有上下水,清晨家家都有人端出一个盆来在街上走,里面是尿。比如我座下的国产轮椅,一辆简似一辆,有效期递减;直到最近又买了一辆进口的,这辆真是做得细致,做得“累”,然而坐着却舒服。再比如我家的屋门—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品,我无力装修故保留至今——不过是盖房时空出一个方洞,挡之以一块同大的板,再要省事就怕不是人居了。

 

 

◎ 为贫困者捐资,无疑是爱愿的一种实践,但这就能平定前述那严峻的一问吗?先看看捐资之后怎样了吧。捐资之后,捐资者与受捐者就一样富有了吗?大半不会。大半还会是捐资者比受捐者富有,还会是贫与富并存,贫富之间的差距也不见得就能缩小,因而前述局面并无改观——爱愿依然要面对那严峻的一问,而且依然是不容含糊。除非你捐到一贫如洗。可这样的人有吗?

且慢,这样的人历史中确凿是有几个的!有几位伟人,有几位圣贤,料必也会有几位不为人知的隐者。不过这又怎样呢?事实上他们也只能作为爱愿的引导和爱者的崇尚,不大可能推广。

崇尚而不可能推广,这就怪了,这里头有事儿,当然不是咬牙跺脚写血书的事儿。

 

 

◎ 但这是真吗?或者其实这才是假?不是吗,戏剧一散,A和B还不是各回各的妻子或丈夫身边去?刚才的怨海情天岂非一缕轻风?刚才的卿卿我我岂不才是逢场作戏?这就又要涉及对真与假的理解,比如说,由衷的梦想是假,虚伪的现实倒是真吗?已有的一切都是真理,未有的一切都是谬误吗?

看来还要对真善美中的这个真字做一点分析真,可以指真实、真理,也可以指真诚。毛姆在他的《随想录》中似乎全面地忽视了后者,然后又因真理的流变不居和信念的往往难于实证而陷入迷途。他说“如果真理是一种价值,那是因为它是真的,不是因为说出真理是勇敢的。”又说“一座连接两个城市的桥梁,比一座从一片荒地通往另一片荒地的桥梁重要。”这些话真是让我吃惊。

事实上,很多真理,是在很久以后才被证明了它的真实的,若在尚未证明其真实之前就把它当作谬误扫荡,所有的真理就都不能长大。而在它未经证实之前便说出它,不仅需要勇敢,更需要真诚。

至于桥梁,也许正因为有从荒地通往荒地的桥梁,城市这才诞生。真诚正是这样的桥梁,它勇敢地铺向一片未知,一片心灵的荒地,一片浩渺的神秘,这难道不是它最重要的价值吗?真理,谁都知道它是要变化,要补充和要不断完善的,别指望一劳永逸。但真诚,谁会说它是暂时的呢?

 

 

◎ 但猜想是必要的。猜想的意义并不一定要由证实来支持。相反,猜想支持着希望,支持着信心。一定要把猜想列为迷信,只好说,一律地铲除迷信倒不美妙。活着,不是仅仅有了科学就够。

当然,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的,自封神明愚弄百姓的,理应铲除。

但其所以要铲除,倒不是看它不科学,是看它不人道。原子弹很科学,也要铲除。一个人,身患绝症,科学已无能给他任何期待,他满心的坚强与泰然可是牵系于什么呢?地球早晚要毁灭,太阳也终于要冷下去,科学尚不知那时人类何去何从,可大家依然满怀豪情地准备活下去,又是靠着什么?靠着信心,靠着对未来并无凭据的猜想和希望。但这就是迷信吗?但这不能铲除。相反,谁要铲除这样的信心,甚或这样的迷信,倒不允许。先哲有言科学需要证明,信仰并不需要。事实上,我们的前途一向都隐藏在神秘中,但我们从不放弃,不因为科学注定的局限而沮丧。那也就是说,科学并非我们唯一的依赖,甚至不是根本的依赖。

 

 

◎ 因而也可以猜想,生命未必仅限于蛋白质的建构,很可能有着千变万化的形式,这全看那无限的消息要求着怎样的传扬了。

但不管它有怎样的形式(是以蛋白质还是以更高级的材料来建构),它既是消息的传扬,就必意味着距离和差异。它既是无限,就必是无限个有限的相互联络。因此,个人便永远都是有限,都是局部。那么,这永远的局部,将永远地朝向何方呢?局部之困苦,无不源于局部之有限,因而局部的欢愉必是朝向那无限之整体的皈依。所以皈依是一条永恒的路。这便是爱的真意,爱的辽阔与高贵。

无聊的人总是为皈依标出一处终点,期求着一劳永逸的福果,一尊宝座,或种种超出常人的功能(比如特异功能)。没有证据说那神乎其神的功能全属伪造,但这样的期求哪里还是爱愿呢?不过是宫廷朝政中的权势之争,或绿林草莽间的称王称霸的变体罢了。究其原因,仍是囿于一己之肉身的福乐。然而你就是钢筋铁骨,还不是“荒冢一堆草没了”?你就是金刚不坏之身,还不是“沉舟侧畔千帆过”?那无限的消息不把任何一尊偶像视为永恒,唯爱愿于人间翱飞飘缭历千古而不死。

 

 

◎ 爱情,从来与艺术相似,没有什么理性原则可以概括它、指引它。爱情不像婚姻是现实的契约,爱情是站在现实的边缘向着神秘未知的呼唤与祈祷,它根本是一种理想或信仰。有一句诗,我爱你,以我童年的信仰。你说不清它是什么,所以它是非理性的,但你肯定知道它不是什么,所以它绝不是无理性。对于现实,它常常是脆弱的——比如人们常问艺术

 

 

◎ 崇尚而不能推广,原冈就在这儿。平均,原也是多么美好的愿望啊,然而不好意思,人性确凿是有些丑陋。人生来就有差别,不可能都自觉自愿去平均;这是事实而非道理,道理出于事实而非相反。当然爱愿并不满足于事实,这是后话。

那么,强制平均怎样?可强制本身就不平均——谁来强制,谁被强制呢?或者,以强制来使人自觉自愿?这玩笑就开得大了,多半就要成全了强人篡取神位的图谋。倘人言即是神命,对也是对,错也是对,芸芸众生岂不凶多吉少?

人是不可替代神的,否则人性有恃无恐,其残缺与丑陋难免胡作非为。唯神是可以施行强制的——这天,这地,这世界,这并不完美的人性,以及这差别永在、困苦叠生的人之处境,都可理解为神的给定。上帝曾向约伯指明的,就是这个意思你休想篡改这个给定,你必须接受它。就连耶稣,就连佛祖,也不能篡改它。不能篡改它,而是在它之中来行那宏博的爱愿。

 

 

◎ 要讲真话,勿瞒与骗,这是中国人普遍推崇的品质。可从来,有几人真能做得彻底,真能“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”?(且莫苛求“言必行”吧。)倒是常听见这样的表白“有些话我不能讲,但我讲的保证都是真话。”说实在的,能如此也已经令人钦佩。扪心自问,我自己顶多也就这样。但这绝不是说我钦佩我自己,恰恰相反,用陕北话说我这心里头害麻烦。翻译成北京话就是糟心。有点儿像吸毒,自个儿也看不起自个儿,又戒不掉。

软弱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软弱但还是软弱着,虚伪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虚伪却还是“有些话不能讲”——真真岂有此理!

岂有此理就完了吗?钦佩着勇敢者之余,软弱如我者想岂有此理的深处就怕还藏着另外的道理,未必一副硬骨头就能包打天下。说真话、硬骨头、匕首与投枪,于虚伪自然是良药,但痼疾犹在,久不见轻,大概还是医路的问题。自古就有“文死谏”的倡导,意思也就是硬骨头、讲真话,可这品质世世代代一直都被倡导,或只被倡导,且有日趋金贵之势,岂不令人沮丧?怎么回事?中国人一向推崇的品质,怎么竟成了中国人越来越难得的高风亮节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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